日本汉学家给杜甫写的传记
杜甫小传
吉川幸次郎
一
杜甫的一生,可分为四个时期(三十岁以前几无作品传世,暂且不论)。三十岁到四十四、五岁,作为没落士族的后裔,是骑着驴马,经历坎坷,彷徨徘徊于长安街头的时期,是长年做官的愿望一直未能如愿的时期。这是他一生的第一个时期。
公元七五五年,安禄山叛乱爆发,当时杜甫曾被叛*扣于营中,不久逃脱,奔赴新帝的行在。由此功劳,得遂其长年欲当官的夙愿。但荣耀即刻便失。或由于畿内一带饥荒不断,为了购粮度日,便偕家族,奔赴西面的甘肃省。于甘肃转辗移居,最后到了四川成都。在国家命运的动荡中,杜甫的命运也激烈地动荡着。这象小说般变幻离奇的四年,即杜甫四十四岁到四十九岁的四年,是他的第二个时期。
在成都的三年间,是幸福的。物资富足,气候温暖。幼时好友严武当时为四川的节度使。由于严武之情,得以在成都近郊经营草堂,在那里定居。这是他的第三个时期。但严武一死,四川内乱,幸福破灭。杜甫偕同家族,乘舟沿长江东下。先是在四川、湖北交界处的夔州这个峡谷的小城里逗留了二年多,那里亦无定居之地。便又乘舟,在湖北、湖南一带的水上漂泊。公元七七二年,五十九岁时,在今湖南省境内,卒于舟上。这是第四个时期。据说是食牛肉过多而亡。这与他的朋友李白,为了追求水中的月亮而死的传说相比,确实可谓是杜甫的死法。
壮节初题柱,生涯独转蓬。根据以上对杜甫生平的简略划分,其后半生多是在旅途中渡过。这一点,与芭蕉相同,不仅生活状况相似,诗的境界也相似。岸风翻夕浪,舟雪洒寒灯。小驿香醪嫩,重岩细菊斑。落日在簾钩,溪边春事幽。这样的句子,似与芭蕉的俳句相去不远。下面再举一首完整的诗来看一下吧。诗名为《移居公安山馆途次所作》:
南国昼多雾,北风天正寒。
路危行木杪,身远宿云端。
山*吹灯灭,厨人语夜阑。
鸡鸣问前馆,世乱敢求安?
这是杜甫的一首五言律诗。此乃旅人稀少之所,经关守盘间,出了关。登上大山,日色已暮。见有封人之家,前往求宿。三日连续暴风雨,只得逗留山中:浑身蚤虱咬,枕边闻马尿。这是芭蕉所作《奥州小路》中的一节。读了以后,有何感想呢?据说是深得杜甫三昧,在背负的书笈中,总放着一部《杜工部集》的芭蕉,由于同为羁旅诗人,对这位中国的先辈就更感亲切,或许,自己的羁旅生涯,也就是受杜甫影响的结果。还有杜甫在舟中所吟咏的:青惜峰峦过,*知橘柚来。对芭蕉“漫山皆密柑,山色成橙*”句的影响。此外,特殊文法的句子:
红稻啄残鹦鹉粒,
碧梧栖老凤凰枝。
对“林萤火吾身,青楼宿夜灯”句的影响。当然,据诸家研究,类似的例子,决非仅有如此而已。
二
然而,杜甫之旅与芭蕉之旅,确有许多不同之处。起码的一个不同点是,芭蕉之旅,乃一蓑一笠,要说带着谁的话,那只有弟子曾良。一人而行。但杜甫之旅,则是携带一家眷属的大迁徙。从四十八岁到五十九岁的十二年间,由陕西入甘肃,由甘肃进四川,由四川到湖北,由湖北下湖南,这与近代毛泽东率领中国共产*的*队,由江西瑞金出发,迂回过四川的深山,到达陕西延安被称为长征的路线正相反。在中国西半部,描绘出了一条大圆弧。而在这期间,杜甫一直和妻、子在一起。
杜甫的妻,与杜甫一样,是士族出身,系弘农杨氏之女。杜甫被叛*扣留在*中时,与妻子分离,他思念远方妻子所作的《月夜》诗,甚为有名。诗中云:香雾云鬟湿,清辉玉臂寒。这里吟咏的,就是他的妻。除此之外纳妾的形迹,则丝毫也没有。
他有子二人,女若干。长子宗文,次子宗武。他最喜爱的是宗武。此儿从小聪敏伶俐,凡有客人,常能记住姓氏。“李伯伯好”、“高伯您来啦”地行礼招呼。还能很好地记住父亲写的诗,咿咿呀呀地背诵给客人们听。那个小家伙,是个很聪明的孩子,但现在又怎么祥了?这也是在监狱中作的诗里在思念着的。
如上所述,妻、二个男孩,二个以上的女儿,至少是五个人以上的家属,便是杜甫漂泊的伴侣。此外,如同今日在中国旅行那样,加上不能算排场的一些仆人、女佣之类,一行的人数,也许要超过十人。就这样的人数,单单行李也就很够呛了。铺盖,盥洗用具,餐具,以及其他的日常用具,必须带上这一切,徒步而行,与今日在中国内地的旅行是一样的吧!不是象芭蕉那样,仅是一蓑一笠。这种携带家族跋涉的苦劳,杜甫屡屡见于言辞。特别是刚刚开始漂泊,从甘肃进入四川,越过有名的栈道的长途跋涉。
当时所作的纪行诗,在冈崎义惠氏的《日本文艺学》中,由于将其与人鹰的诗歌进行了对比而引用,故多为人所知。这中间有一首题为《飞仙阁》的诗。那似是一个特别险峻之处,杜甫一行平安地越过后,在谷底歇马。此时,回首仰望着刚越过的山岭上飘浮的白云,杜甫长叹着,吟出了如下的诗句:叹息谓妻子,我何随汝曹。“何随我”这是杜甫的自问,但决不仅是自问。对爱妻孺子的爱,作为更广泛的人类之爱的出发点,在中国比什么都更为贵重。妻、子,还有双亲一起,无论发生了什么事,都不容置之不顾,如弃置不顾,在中国,是视为非人道的。妻和子,不仅分担了杜甫飘泊的苦辛,也分享了他的幸福,幸福的日子,是间于飘泊生涯之中的成都生活。那时,妻子们也都很幸福。请看下面的诗。
老妻画纸为棋局,
稚子敲针作钓钩。
手制的棋盘,即席而成的钓钩,使草堂的生涯,更添欢快。还有,就在草堂前,有一条小河:昼引老妻乘小艇,晴看稚子浴清江。在老夫妻乘坐小艇边戏水的,也许是次子宗武吧!但是,由于四川兵乱,这幸福很快破灭了。不得不又叹息:
偶携老妻去,
惨淡凌风烟。
在草堂昏暗的灯光下,妻子正在频频写信。今年难以回家乡,那也许是写给故里的吧?杜甫亲切地吟唱道:老妻书数纸,应悉未归情。呵,我没有什么过错,而是这世道的过错,是这充满战乱的世道的过错!杜甫不断地抱怨,这在下面的诗句中表现了出来:
何日兵戈尽,
飘飘愧老妻。
由于终年不绝的飘泊生涯,他坦率地对妻子表示了内心的歉意。正是在这种“处处逢正月,迢迢滞远方”的生涯中,孩子们渐渐长大成人。随着孩子们的长大,杜甫越发感到了自身的衰老、飘泊岁月的绵绵不尽:
汝曹催我老,
回首泪纵横。
这是他五十六岁那年春天,寒食节时给二个儿子的述怀诗,说的是,你们不断地长高,父亲我则迈入了老境。此外还有:
汝啼吾手战,
吾笑汝身长。
这是次年正月元日,示次子宗武的诗。如前所述,次子最为杜甫喜爱。飘泊生涯的开端,在刚进入甘肃时,他还只有小学生的年纪。在成都草堂前的河中游泳时,当是中学生的年纪,而这时,已有大学生的年纪了。杜甫还有诗云:
泛舟惭小妇,
漂泊损红颜。
这里的小妇,如解作儿媳妇的话,那儿子们也都己有妻室了。
三
杜甫为何不得不带着如此累赘的家属不断飘泊,要“愧老妻,护“惭小妇”呢?理由很简单,那是为了生活。如更坦率地说,那是为了使家属得到粮食。与“风轻白云诱,飘泊不思止,喜逢道祖神,手边无累赘”的芭蕉之旅,在这一点上也是不同的。
最初,弃畿内之官职而赴甘肃,乃因畿内饥荒而不得已。为了寻求粮食,先到了甘肃的秦州,即今天的天水县。但那里的粮食状况,也决非如意。而且,这国境城市异样的风土人情,不断地折磨着杜甫:
水落鱼龙夜,山空鸟鼠秋。
抱叶寒蝉静,归山独鸟迟。
关云常带雨,塞水不成河。
此时所写都是这种凄寒的诗。于是,杜甫和家族的车马,又指向更南面的同谷县。同谷,肥美的田地在山脚下延伸。栗里,那是一个只闻其名也令孩子们感到高兴的地方。充饥的食物,那怕是山芋,也可以吃个饱。山崖上,甚至还有蜂蜜可采——这是杜甫对那个新去之处的期待。然而,到了那里一看,只是一个雾霭弥漫、荒凉的山间小城。夜幕降临,谷底猿猴成群,拾掇着带花蕾的橡枝。于是大失所望,只得继续漂泊。因此,终于决意入蜀赴成都。
在社会动乱之际,冒着风险越过栈道,其险恶不用说仙台的荒郊不能比,就是青森的荒郊也不在话下,那就象冒着随时可能遭鱼雷袭击的风险,乘着青函连络船,渡海前往北海道一般。然而,成都生活,有着杜甫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幸福,至少是食粮不再成间题。
盘餐市远无兼味,
樽酒家贫只旧醅。
虽这样说,然而招待客人,也并不费事。但是,离开了成都后,便又要为口粮而操劳。成都以后的逗留地是夔州,那里似也有人资助。杜甫雇用帮工经营庄园,而庄园的收成,也就成了此时杜甫诗中所关心的事情之一。比如,有这样的一首诗:
复作归田去,犹残获稻功。
筑场怜蚁穴,拾穗许村童。
落杵辉光白,除芒子粒红。
加餐可扶老,仓廪慰飘蓬。
其大意是:各种各样的事都干完,只剩下收割了。再到四周看一下,众人已把麦场收拾好,呀!把土夯紧时,可别把过冬的蚁穴都搞坏了!那边散落的谷穗,让村里的孩子们去拾吧!脱谷的杵在石臼中一次次地舂动,秋天的太阳照射着,发出了闪闪光辉。从稻谷中舂出米粒,多么晶莹呵,明年的口粮,不成问题,可以安心了。
这时期庄园雇用的帮工中,有一个叫信行的,特别勤快。也许是佛教信徒之故,全不食荤。一个夏天炎热的日子,二十里外的引水筒坏了,出水情况一下子恶化,为了修理,杜甫带着这个帮工分头入山。当精疲力尽地回来时,已是*昏时分。杜甫这才发觉,还没吃午饭。深感过意不去。相互望着被太阳晒黑的脸,在流水通畅的水道中漂洗了一下瓜,又把带着的饼分作两半,二人分吃。也有这样的诗。在行程的所到之处,肯定多有亲戚故旧的资助。但总而言之,那是在旅行中,要带上十多人的大家庭,要使大家都糊上口的旅行,这决不是什么风流的漫游。